热。

金鸟沙漠是没有季节的,热是一切有感知力的生物踏进金鸟沙漠后的唯一感受。

热会像流水浸透海绵那样把人的躯体灌满,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渗入的孔洞,然后在内部缓慢地沸腾直到人体像高压锅一样嘶嘶作响。


【资料图】

哈利已经成了一口冒气的锅。

在无边沙海中跋涉的旅者,每走一步都要与无数细小的、灼热的沙粒进行一次对抗。每一粒细沙都想把旅者和旅者的性命挽留在沙漠当中。他不知道还能这样对抗多久。他就要溃不成军了。

不能停下,不能休息。停下就要被炙烤,休息就会被烹炸。哈利觉得自己像在一场世纪大烹饪中任人翻炒的鸡蛋,等他被炸至两面焦黄,就会被送进某个食客臭烘烘的嘴里嚼个粉碎。不过,为了他的目标,他并不后悔来到这儿。

传说,每到日月同辉的时候,一只浑身长满黄金羽毛的大鸟就有可能光临这片沙漠,为这片干瘪的土地降下甘霖,给艰难跋涉的旅人带来希望。或许这就是金鸟沙漠名字的由来。

他不打算理会这个传说,他是来找黄金潭的。况且这传说出自沥泉镇宝藏老头之口,也许传说是真的,但他从未听说有谁见过真正的金鸟,传说更可能是那个臭老头随口胡诌出来的。毕竟,沥泉镇所有老家伙的话都只能听信一半,甚至更少。

他只是继续跋涉着。

时间流逝,太阳快没入远方的地平线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黄昏的沙漠之旅总是令人陶醉的,无论是景色,还是温度。另一个好消息是,在太阳即将落下时,月亮从另一边升起来了。如果金鸟的传说是真的,那么现在或许是它应验的最好时机——当然,这只是对于哈利而言。他本人总是清醒的,他明白自己得加快脚步了,因为金鸟沙漠的夜通常很冷,冷得能把沙子冻碎成沙子的沙子。

翻过一座数十丈高的沙丘,他注意到前方沙丘顶端的异样——太阳在另一侧,但前面沙丘的背光一侧似乎被什么东西照亮了,看上去像沙丘顶端镶上了一条若有似无的金边。不管是什么照亮了对面的沙丘,过去瞧瞧总没坏处。或许是其他旅者的宿营地,甚至是他苦苦寻找的黄金潭。想到这,他的疲倦和烦躁被暂时地一扫而空,步伐也轻快了几分。

到了。

那除了一根光秃秃的沙石柱外一无所有,石柱的顶部是一盏长明灯,照亮了这片沙地。

哈利狠狠踢开了一大坨沙子,在纷纷扬扬的沙尘里跌坐在地上,又立刻像个弹起的弹珠一样跳了起来,转着圈打量着那根沙石柱,并在坑坑洼洼的柱壁上摸索了起来。

沙石柱…长明灯…沙石柱…长明灯…沙石柱…长明灯…沙石…噢!找到了,扛着长明灯的沙石柱上总不会什么都没有的——一段不知何人刻下的文字:

“蹦进沙里滚两圈,对天高唱爱之曲;虔诚祈祷不能停,金城自然现眼前。”

哈利感觉自己被人耍了,他想不出什么人会无聊到能写出这种话。

但他还是照做了,因为这种石柱上刻有的文字极有可能是一段咒语,尽管没人知道这些咒语具体有些什么作用,但它们通常是有益的。就这样,他完成了柱子上刻下的仪式,然后——

——噗通一声,哈利脚下的沙子陷了下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踪影了。沙地依然是那片沙地,只是多了个一人宽的深坑而已,并且很快就会被流沙掩埋。

与此同时,黄沙城城门前。

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哀嚎,一个浑身裹着沙子的人从天上掉了下来,下落的冲击震起了一圈沙尘。沙尘纷纷扬扬地铺展开,像给贵宾铺就的崭新地毯。

城门口的守卫瞟了一眼,抬手捏了捏腰间佩剑的柄,旋即又放下了,然后朝着城楼方向吹了一声短哨。

短哨清脆的声音响起,意味着有新的访客光临黄沙城。几乎是同一时间,梅瑟从城门后闪了出来,一路小跑出了城门。他是一名向导,外人来黄沙城,总要有人指路的。

在对方尖锐的抱怨声中,梅瑟把这名旅者扶了起来。虽然常有旅者来到黄沙城,但面前这位的模样显然有些过于狼狈了: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发上都粘着细沙,衣衫凌乱,且破烂不堪。旅者的下半身湿漉漉的,但显然不是尿,因为他背后炸开的水袋像一个大号香蕉皮一样烂在了他的身上。

“你好,我叫梅里修斯·弗拉泽特,是黄沙城的向导。你可以叫我梅瑟。你——需要帮助吗?”

“——去你的沙子,”哈利正拍打着身上的细沙,“这叫黄沙城是吗,真走运,说真的我感觉自己像从某只沙漠蠕虫的食道进到了它的胃里一样…呸,怎么头发里都是。我的水袋也破了。所以…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并且这个地下城简直酷毙了!”

“呃呵呵,好吧,我想你可能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掉进了入口。先带你进城找个地方安顿下吧,我觉得你似乎需要…清洁一下?”

“那真是谢天谢地了,”哈利揉了揉自己湿透的屁股,“话说我好像跌落了几百米,怎么一点事都没?”

“噢,入口铺的是迎宾沙,从多高的地方跌到那上面都不会有事的。”梅瑟努努嘴,递给哈利一张镶着银边的木片,上面用银粉写着:

哈利·麦凯恩 银月镇

“这是标识卡,用奇渊木做的,镶着泉底银。城里大法师在上面施了一些奇妙的小法术,让这个小卡片能现出你的名字,以及你的故乡。记得保管好,这相当于你在黄沙城的临时通行证。”

“啊,好,谢谢。那我就跟着你了,我们去哪儿?”

冰沙旅馆。

洗了个热水澡后,哈利感觉好多了,再没有调皮的沙粒在他的头皮上挠痒了。他决定跟着梅瑟在这个地下城里四处逛逛。

黄沙城建在数百米深的地下,用天蛾石柱支撑着的顶盖似乎坚不可摧。在这里居住不会感到一丝的不安,到处都是一片祥和的气息,一路上遇到的城民都向二人热情地打了招呼。

金沙大殿、银光步道、妙植园、麂皮广场…

梅瑟带着哈利在城里逛了个遍,唯独剩下一个地方。

“那儿是全城最圣洁的地方,”梅瑟竖起一根手指,用稍显正式的口吻说道,“世界井。它是我们黄沙城一切魔法力量的源泉,每当井口金光大炽的时候,就会有无数的好运眷顾城里的每个人。而前不久就刚刚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神明保佑!”

“那么,井底是什么呢?”

“没人下去过,因为这井实在太深了,并且它自黄沙城建立之前就在那儿了。我们一致认为,任何试图下到井底的行为都会使井底的魔法源泉受到玷污。”

“噢,好吧。”哈利有些失望,因为这听起来并不像他要找的黄金潭,而且黄金潭是没有魔法的。

很快,他们来到了世界井前。这是一个约五米宽的井,貌不惊人。哈利来到井口边,探头向里张望。

如梅瑟所言,井很深,而且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似乎是井底的地方偶然有星星点点的金光泛起,仔细听还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想来那就是所谓的魔法源泉。井壁上有些奇怪的坑洞和划痕,哈利向梅瑟询问了这个,但后者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奇怪。”哈利心想。

“喂喂!别发呆了,城民大会要开始了!”一位路过的老者朝着井边的二人吆喝了一声,然后快步离开了。

“是城民大会,你赶得可真是时候。”梅瑟说,“每年这个时候全城所有的人——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人——都要前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议事会。没错,我们是一个全民民主的城邦,而且从不排外。”

“真不错。守卫什么的也要参加吗?”

“当然,当然包括守卫,所有人都要参加。而且正因如此,没必要担心城里的安全——快走吧,大会应该快开始了。”

没等哈利再提问题,梅瑟就拉着他跟着前去参会的人群离开了。

沙泉议事大厅。

一个石质高台建在了大厅一侧的空地上,另一侧以扇形排布着阶梯式观众席。哈利和梅瑟坐在了观众席的最后一排。

候场的时间,梅瑟指着大厅一角的雕像给哈利介绍了起来。

“那是黄沙城第二任城主的雕像,是他建立了黄沙城,把世界井保护了起来。至于第一任城主,我们这儿的职务从来不说什么第一任,这是我们的传统。再看那边的雕像……”

梅瑟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像一个给学生授课的老师。哈利时不时地点头致意,却并没有走心去听,他在琢磨一些其他的事情。

黄沙城、世界井、魔法之源、井底的金光、井壁上的奇怪刻痕……

“……好了,大会马上开始了。嘿!在想什么呢?”梅瑟打断了陷入沉思的哈利。

“啊?噢,没什么。”哈利只是这样回答道。

城民大会终于开始了,这里聚集了全黄沙城所有的人。首先是黄沙城的现任城主发表讲话,然后是新任行政官员选举和城市事务审议及投票。都是些让哈利感到无聊透顶的项目,他总是对政治感到厌倦,冒险才是他生命的全部。

在包括梅瑟在内的所有人忙着给自己看中的行政官员候选人投票的时候,哈利从背囊里掏出了一根百面龙的腿骨,这东西可以模拟出几乎任何使用者想象中事物的模样,而且惟妙惟肖。他从沥泉镇宝藏老头手里花了六百玛丽特才得到这根腿骨,这几乎花费了他的一半资产。

“希望这个钱多多腿骨能够起效,不然我看起来就会像个二傻子。”哈利心里祈祷着,然后站起来把腿骨用力掷到了他的座位上。

百面龙腿骨碎裂开来。在微不可闻的一串爆炸声中,一个新的“哈利”出现在了座位上,模样跟真正的哈利没有丝毫差别,甚至跟活人一样会呼吸和眨眼睛。

“呜呼!”他在心中欢呼着。

哈利告别了“哈利”,然后悄悄地离开了议事厅。

世界井口。

守卫世界井的人也去参加了城民大会,因此这现在空无一人。确保没有人发现他偷偷溜出来之后,哈利再度向井底望去,黑黢黢的井底依然有点点金光从下面泛出着,似乎是什么东西在反射着井口的光。

哈利觉得,无论下面是什么,他都得下去瞧瞧。毕竟,安分守己从来不是他的作风。问题是,该怎么下去呢?

这难不倒冰雪聪明的哈利,他眼珠转了转,脑海中灵光一动。

迎宾沙!就是它了!无论从多高的地方跌到那上面都不会有事。

哈利立刻回到了来时的入口处,用蛇皮袋兜了好几大袋迎宾沙,全数撒进了世界井。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从井边纵身跃下。

哈利落到了井底,安然无恙。眼前的灰尘和扬沙散去后,他点亮了一支萤火棒。

与并不宽阔的井口相比,井底十分宽敞,似乎是一处很大的空间。萤火棒发出的冷光能够照亮哈利面前约三米远的地方。他随便找了一个方向,然后迈步向前。在第一步就要迈出时,脚下的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东西正闪闪发光:

一根黄金羽毛。

他小心地拾起了羽毛。看着上面映出的金光,哈利意识到这跟他在井口看到的那些光是同一种东西。

果然,还有数根同样的羽毛散落在井底的四周,且都闪着金光,像夜空中点缀的星星。

哈利觉得有什么巨大的秘密被隐藏在了这里。

没来得及多想,一阵巨大的旋风就席卷了井底,吹得那些黄金羽毛全飘在了空中。哈利在狂风中勉强站稳脚跟,手里的萤火棒掉到了地上。

“异乡人。”一个浑厚又空灵的声音似乎是从他的胸腔里响起,吓得哈利几乎瘫坐在了地上,“好久没有看到不属于这儿的人了。”那个声音长吟道。

哈利很快镇定下来,拾起萤火棒,并高高地举了起来。

被冷光照亮的,是一只巨大的鹰。这只鹰拥有堪比太阳般灼人的眼睛和比赤玄铁坚硬百倍的锋利爪子。而它身上生长着的,是一根根闪着光的黄金羽毛。

这是…黄金鸟?!

“你没看错,”同样的声音响起,巨鹰似乎能洞察到哈利的想法:“你们所谓的传说——也就是我——是真的。”

“我已被困在这儿千百年了,那些人利用了我。”巨鹰开始颤抖,身上的黄金羽毛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们用封印把我和我的能力一同囚禁在了这口井的井底。每到日月交辉的时候就用一些下流的秘术从我身上汲取魔力,甚至不惜在这建立了一座庞大的地下城池。”

“对你们这样的异乡人来说,我消失了太久太久。我的所有,我的一切,都成为了真正的传说。”

哈利依然站立着,但内心已被这井底的真相冲击得片甲不留。他惊愕在原地。

“如果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我会帮你脱困。”回过神来,哈利这么问道。

得到了巨鹰的肯定后,他大声地问出了那个关于他一直所渴望之事物的问题:“既然你就是传说里的黄金鸟,那你知道黄金潭在哪儿吗?”

巨鹰抖了抖双翅,困惑地摇摇头。

失望像潮水一般席卷了哈利,但他依然克服了,像从前千百次地承受失望一样。他没再为自己感到空虚和伤感,而是立刻兑现了承诺,用他做了多年魔物盗贼锻炼出的娴熟手法破解了巨鹰身上的、只有异乡人才能解开的封印。

沙泉议事厅的里参加城民大会的守卫长早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注意到观众席末尾的那个人从大会开始到现在几乎一动不动,只是默默地看着大会的进行。

守卫长到了那人面前,但那人似乎无动于衷,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议事厅的高台。守卫长抽出了佩剑。

砰地一声,座位上的“哈利”炸成了一团飞舞的彩带。吓得坐在旁边的梅瑟几乎晕厥过去。

守卫长咆哮了起来,匆忙集合起三两队士兵,然后带着他们冲出了议事厅的大门。

士兵们搜遍了全城,最后来到世界井前。

世界井的井口已经残破不堪。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正是他们要找的、一脸戏谑的哈利——还有一只长着黄金羽毛的巨鹰!

守卫长瞳孔微缩,没等他大叫着发出号令,巨鹰已冲到了他的面前,并把他和他的士兵们扯成了一大堆碎片。士兵们的岚钢重铠在巨鹰的爪子下像豆腐做的一样碎裂开来。

几十秒内,守卫长和他的士兵就全军覆没了。鲜血汇成的小溪汩汩地淌进了破碎的世界井,像是在为一个狰狞的吸血鬼崽子喂食它所需的新鲜养料。

巨鹰伏下身,让哈利骑到了它的背上,然后猛然扇动翅膀腾到空中。那双巨大的翅膀激起了夹杂着愤怒与狂暴的旋风。一时间黄沙城内沙石四起、房倒屋塌。黄沙城的城民们怪叫着从沙泉议事大厅跑了出来,惊讶地看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

在大地的震颤声中,高耸的天鹅石柱悉数断裂,崩塌的洞穴顶盖瞬间掩埋了这座城市。

几年过去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金鸟沙漠也还是那片蒸笼般的沙漠。

叮铃叮铃…

一阵沙驼铃声由远及近,这是一队骑着沙驼赶路的游商。为首的游商首领眼窝深陷,宽阔的额头彰显着他头脑中蕴含的智慧。

他已带着驼队走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快被这里的酷热烤干了。而这支驼队是来寻找黄金潭的,为了最终的目标,他们并不后悔来到这。

翻过了一座百丈高的沙山,前面沙丘上立着的一样东西引起了首领的注意——一根长明柱。柱如其名:顶端安插着长明灯的沙石柱。首领让驼队在此停下休息,并打量起了这根出现在这、略显突兀的长明柱。

柱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柱子旁的沙子下却似乎掩埋着什么东西。那东西让沙子鼓起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包,并露出了自己破败不堪的一角。首领命人用沙铲挖掘。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具脱水已久的干尸重见天日。

从干尸的骨架看,是一名成年男性。他的五官因为脱水拧在了一起,无法辨认。但身上挂着的一个破碎的水袋似乎足以说明他曾遭受的一切。

首领注意到干尸的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他用力地把干尸僵硬的手指掰开,从中取出了一个木片。木片抽抽巴巴的,似乎是奇渊木制成的,镶着银边,上面用银粉写着难以辨认的字:

……银月镇

首领皱了皱眉,遗憾地摇摇头,收起了木片,然后带着驼队重新出发,继续着寻找黄金潭的旅程。

没人注意到,干尸另一只手边上的空地上、一层薄薄的沙子下,有什么东西正映着烈日,泛出淡淡的金光。

几十年过去了,沥泉镇的宝藏老头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了,也没人再记得金鸟沙漠的传说。

大漠、旅者、黄沙城……

日月,甘霖,黄金鸟……

一切都如同被流沙掩埋了一般,深藏在漫无边际的沙海里,蒸发于大漠终年的酷热中。

一切都逝去了,只剩下那根根长明柱顶千年不灭的长明灯,在千万个日日夜夜的更替里默默地诉说着这片沙漠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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